等到侯煦回到客房，楚昱已经躺在床榻上扯开呼噜，满屋子的酒气味道让人闻上去就想屏住呼吸。
霍云羲正在清洗羊毫，案台上摆着厚厚一沓白宣，看到侯煦熟练的翻窗回来，他浅浅一笑道：“王大哥回来了？”
侯煦嗯了一声，听着震屋响的呼噜声无奈的叹了口气，霍云羲心照不宣，将手上墨渍擦拭干净，仍是坐在案台前，望着窗外月明星稀，怔怔出神。
侯煦没有困意，迟疑许久，才开口问道：“你这辈子想做什么？总不能跟着叶镖头走上一辈子镖，靠着帮写家书混日子吧。”
霍云羲眼前一亮，正襟危坐道：“当然不是，我要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不敢说什么为天下苍生立碑树德，可总得做出几件政绩，等到告老还乡时，也就无愧祖先了。”
侯煦嗤笑一声，看着一本正经的霍云羲，毫不留情的拆台道：“考取功名不难，十年寒窗总会有金榜题名的那天，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如今守得住初心，想要为一方百姓谋生计，可进了朝堂，见到那些口蜜腹剑的同僚，冷眼相视的上司，阴奉阳违的属下，还能想起你今天所说的这句话？”
霍云羲淡淡道：“能的。”
被那小道士三言两语说到心潮澎湃难平的侯煦不留情面，继续讥讽打压道：“你可知皇朝一道赋税几许？入国库的又有多少？那些无缘无故没抹去的进了谁人口袋？像江南这般富饶的几道州郡农民尚且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一年四季大半时间都用来耕耘土地，才能勉强混个温饱，这还不是灾祸流年的收成，若是流年不利，连肚子都填不饱。”
不等霍云羲还口，侯煦就像被激起满腔斗志的雄鸡，喋喋不休说道：“你有心为国为民做事，可有的是人拉你下水，你两袖清风能恪守尽职，但你的亲戚朋友呢？到时你又要如何取舍？一张白纸在无暇，可染上一滴墨渍，它也就是脏的了。”
不知侯煦为何这么激动的霍云羲带着困惑神情，不解的深深看了一眼争到面红耳赤的侯煦。
侯煦平复心情，极力否认霍云羲的凌云壮志，斩钉截铁道：“所以，不要把话说的这么绝。朝廷上中饱私囊吃民脂剐民膏的是大流，你一个无根无基的小书生，连一叶浮萍都不如，螳臂挡车都不算！”
出乎侯煦意料，霍云羲既没有因为被当头泼了一桶凉水后的沉寂不语，也没有怒起反驳，反而用他那双清澈眼神盯着侯煦质问道：“不正因为有这些人，我才更该这样做么？”
这下换侯煦无言以对。
霍云羲轻笑道：“王大哥，有黑便有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见不得光的事很多，可正因有这晨光熹微，世间才有道可述，有理可论。”
侯煦低着头，想起小道士对他说的那些话，字字如针，深深扎进他心口。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行囊垫在颈下道：“睡了。”
霍云羲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反倒没太多后知后觉的感想。
这个姑苏城出身贫寒的书生关牢窗户，卷起袖子吹灭烛火。
一夜无话。
……
夏季芒种，酷暑难熬。
正是一年间白昼最长阳气最盛的时节，即便远处秦岭群峰叠嶂中还没冒出东升旭日，空气中便已经燥热起来。
朝露从叶间划落，云海淡黄一片。
一日之计在于晨，每三日的辰时，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便会钻出无数顶各式各样如锦花攒簇的抬轿，往长安城最中心的皇宫禁地赶去。
文左武右，泾渭分明。
若是碰到相熟交好的大人同僚，也免不了掀开轿帘清风笑语的寒暄一阵，也有不少心事重重的官员会伸出脑袋，看向即便高耸雄伟的长安城墙也挡不住的符箓府清微山。
云雾之上，宛如仙宫。
把皇朝二十四道江山比作一个巨人的话，那长安城就是无可厚非的心脏，来自皇朝四海八荒的英杰齐聚此城，为这个经久不衰的偌大帝国运输新鲜血液。同时，从皇城里传出的每一条政令也会回流反哺至这个帝国的每一寸土地。
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官道驿道就如人体内的经络，承载着这个太平天下。
金碧辉煌的未央宫大殿外，九十九阶汉白玉石铺叠的台阶上，红袍文官黑袍武官各个都会小心翼翼的撩起裤脚，在无数内宦的目光下走进宫殿之中，去觐见在皇朝内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
那座雕刻着九龙衔珠的金銮椅已经换了十八位主人，而每一位坐在上面的天子俯下头，透过冕旒玉珠，都能将整座未央宫殿一览无遗，底下臣子的一举一动，甚至只是身子小小的摆动，都逃不过天子的明察秋毫。
而今正坐在上面的，则是殷昌帝姬元昊。
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曾在立冠之年立誓，要将大殷皇朝的二十四道江山开辟成二十八道。这些年的每一次朝会他无一缺席，国有明君，天下幸也，但对殿下的臣子们而言却是件痛苦的事。
这位向来惜字如金善于权谋的帝王眼里容不得半点马虎，继位以来，但凡因过失扫出京畿的罪臣无一还能返还这中枢重地。
关于他的的传闻很多，譬如在前些年帝国死敌北狄大举犯境的时候，这身材修长的俊武天子曾足足一年没有笑过！也有内宦宫人传出，曾亲眼见到脱下一身正黄色龙袍的天子陛下与十几名修为深厚的禁卫切磋武艺，袖不染尘的轻松撂倒十几位在武学上造诣颇深的御林禁卫。
至于真假，无人能辨。
随着声音尖细且高亢的大内仕宦一声开朝，未央宫内两色分明的群臣纷纷打袖下跪，山呼海啸般的浑厚声响响荡宫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銮椅上的殷昌帝姬元昊面容被二十四帘玉珠冠冕遮掩，看不清面容，仅仅露出细薄嘴唇轻泯。
他目光如炬，放眼殿下来自皇朝各地的翘楚俊杰，仿佛能从他们卑躬屈膝的跪姿中目睹至皇朝的每一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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