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皇甫泰华走到皇城里最北边的亚圣庙时，已经临近午后。
正午的太阳最为毒辣刺眼，好在有着江南园林风格的皇城后宫林荫茂盛，替这位年事已高的老丞相遮挡。
他身侧朱墙红瓦，在阳光映照下更为绚丽耀眼。一墙之隔的里面，便是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后宫妃嫔住所。
当今天子不好女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除了正宫娘娘之外满打满算册封的妃嫔婕妤也不过几十号人，后宫里自然也听不到满圆春色的莺莺燕燕之声，这在老丞相看来是兴国之兆。
毕竟大殷开国前那群雄割据的数方势力因为狐媚子亡国的不在少数，红颜祸国，昏君殃民，前车之鉴太多太多。
亚圣庙不大，仅仅是座四四方方的二楼小殿，里面供奉着四位曾对大殷皇朝立下功绩的儒生画像与灵牌，算是一处生祠。拱卫身后的文圣殿，而文圣殿里那位则就是大殷开国之际立于君侧旁的儒圣季夫子。
亚圣庙中四为亚圣谥号分别是文渊、文溯、文源、文津。每一位在大殷厚重的史书里都留下了浓艳墨笔。譬如四亚圣之首的文渊张长林，如今皇朝官品之分与法度俱出自他之手，而皇甫泰华的老师位列第四的文津之位，如若将来朝堂之上又出现惊才绝艳之辈，很有可能亚圣庙中会多出一个位置。
皇甫泰华自己却不奢求这身后名，虽说自己桃李满天下，已经有无数封疆的节度使上书请谏天子，但皆被他一一婉拒。
皇甫泰华走到老师的画像前，伸出干枯老手抚去灵牌上的灰尘，又轻吹香炉，从袖中掏出三根大红松香，插了进去点着。
刹那，烟气缭绕。
“师傅，泰华来看你了。”
老丞相嘴皮微微颤动，往后退去几步，艰难的伏倒在地，双膝跪在蒲团上摘下了四根缠绕着琳琅玉珠的官帽，郑重叩首。
天底下有谁能当得起身为三朝元老的皇甫泰华一跪？怕是天子都不行。
“我最看好的曹韫筹不愿留京，继承衣钵，徒儿这生收下的弟子无数，单是太学府就有万人，可……”
头深埋在地上的皇甫泰华声音哽咽，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是个半边身子埋在土里的老人了，当今陛下愿意等，也正因如此。泰华久窃丞相之位居之，就是怕有朝一日，天底下的读书人连书都读不了。天子他雄才大略，一心想要把朝堂和江山都牢牢握在手里，可这般做了、又置为天下苍生而谋的万千书生于何地？”
“曹韫筹是我最为器重栽培的弟子，家世显赫，京中素有威望，徒儿原想等我死后，有曹韫筹留于京中，还能为天下书生做一表率，不至于朝堂之上开口尽附和，折膝皆奴颜。”
皇甫泰华抬起头，老泪浑浊凄凉道：“曹韫筹不愿担此重任，我怕是再也寻不到第二个能撑起读书人脊梁的大才了！”
画像上的鹤发老人栩栩如生，在烟雾缭绕中仿佛正在正视着皇甫泰华，笑容温和，一如当初拜完师后牵着他手一般。
皇甫泰华不由神情恍惚。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出神间，皇甫泰华耳畔又响起当初老师的谆谆教诲。
“芝兰生于幽林，不以无人而不芳。
君子修道立德，不以穷困而改节。”
记得第一次与老师见面，在数万进京赶考的书生之中并不起眼的皇甫泰华自惭形秽，唯唯诺诺夹杂在人群之中，仍凭人海翻滚，随波逐流。
当时清誉已是冠满京华的老师从人群之中牵着他的手，一路推开人群到太学府正门前，指着太学府大门前的牌匾温声细语道：“身如逆流船，心比铁石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且从容处之。”
已经记不得那日场景的皇甫泰华只牢记老师所说的几句话，最为铭心刻骨的一句说起来并不惊艳，也让人生不起什么大浪淘沙的豪情，却是他几十年宦海浮沉始终不忘的初心：
抬起头做人，低下头做事。
皇甫泰华这般做了，于是就有了当今胸前官补一品仙鹤的丞相。
三根松烟燃至一半，皇甫泰华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老师你说过，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凡事但求不愧本心。可这天下事、朝堂事哪能以本心度量？我不想曹韫筹回到他那西蜀，做他的学问大儒，可徒儿知晓留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天子要铲除地方豪强世家，连宣武王府这种大殷开国的从龙之臣都不放过，徒儿想劝，可为了天下大局还是没有说出口。”
皇甫泰华折袖抹泪，抽啼笑道：“这些话啊、徒儿不敢对外面那些看似是活着，其实只是还没死的家伙说；再者徒儿对他们说，也无人敢去听，只能与老师您在这唠叨唠叨，不然这一腔苦怨，又能向谁倾诉？”
老丞相皇甫泰华仍在嘀嘀咕咕，像是打开了多年尘封的话匣子，收不住了。
“天子要穿龙袍坐龙椅、理所应当，所以上位之时徒儿倾力相助，没有半点私心。”
“天子要兵权，要让大殷的国土在多出百里千里、一国之君就该有此气度、徒儿更是不会阻挠，还协上调下让御史台数千刀笔吏用软刀子一刀一刀割去拥兵自重的那帮将军血肉，北伐狄人，南讨蛮夷，让大殷龙旗插进草原，飘于蛮地。”
“可现在，他还要让天下读书人缄口沉默，朝堂之上容不得半点杂音，徒儿不答应！”
老丞相重重道出口，看着老师画像一字一钉道：“狐狸以毛皮值钱，牛羊以蹄肉值钱；而人不光是命值钱，更有千金难摧的风骨！我辈读书人犹其为盛！徒儿既然穿着这身朝堂中独一件的官袍，做不来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的千尺风流，那也不能看着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儒生士子成了媚主屈膝的应声虫！”
老丞相腰杆直如青松，久久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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