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在生活中就和上帝保持着一种天真的、愉快的关系，我没有什么需要他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感谢他的地方，不知道什么事合乎天理，也不知道什么事违反天理，我的注意一旦离开了他，我就痛痛快快地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
但是不久我就得到机会，和上帝发生更自觉的关系，第一次向他提出我作为一个凡人的要求。我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我忽然被送到一间气氛阴郁的大厅里，里面大约有五六十个男孩儿和女孩儿正在上课。我和另外七个孩子排成半圆形，围着一张桌子站着，上面有引人注目的大字母。我安安静静地听着，急于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因为我们都是新生，所以上了点年岁的大脑壳的级任教师，亲自出马，主持第一堂课的教学，要求我们轮流说出那些古怪的字母的名称。好久以前，我曾有一次听到过“澎泼尼克尔”[2]这个词，觉得它非常好玩，只是绝对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样的东西，也没有人能给我说明，因为出产叫这个名称的东西的地方，离这里有几百个小时的路程。现在突然让我说出大写的字母P的名称，我觉得，这个字母整个样子极其古怪滑稽，心里就明白了，随即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澎泼尼克尔！”我无论对世界，对自己，还是对“澎泼尼克尔”都肯定无疑，所以心里很高兴。但是，在这个时刻，我脸上的表情越严肃，越自满，那位教师就越认为，我是个狡猾的、调皮捣蛋的小流氓，非得立刻把这个小流氓的邪气压倒不可。他向我扑了来，揪着我的头发，狠命地把我来回晃了一分钟之久，晃得我听觉和视觉一时都失去了作用。这个袭击由于来得莫名其妙，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所以我觉得就像一场噩梦似的，一时心里没辙，只是呆呆地瞅着这位教师，一声不吭，也不流泪，但内心非常憋闷。有的孩子，因为旷课或者发生了什么冲突，而受到极其轻微的体罚，或者退一步说，受到近似体罚的处分，就发出令人厌恶的狂呼救命声，把人们的耳鼓都要刺破了，这样的孩子，我自来就讨厌。如果说，这类孩子正是由于这样大嚷大叫而常常加倍挨打，那么，我吃亏的是走另一极端，常常由于在自己的审判官们的面前，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而使事态恶化。所以，当那位教师见我只是惊讶地伸手去摸脑袋，并没有哭，他就又向我扑了来，想要把他认为我具有的那种刚愎倔强和死不悔悟的劣根性彻底除掉。现在我可真疼起来了，但我并没有放声大哭，而是吓得以祈求的口吻喊道：“救我们脱离凶恶！”[3]祈求的对象就是上帝，因为人们常常告诉我，对于受苦受难的人，上帝是有求必应的慈父。但那位善良的教师，觉得这句话说得太重了；现在事态已经发展成为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件，所以，他立刻把我放了，怀着真实的愁苦情绪，在那里考虑，采取什么方式处理这件事才妥当。上午我们就放学了，那位教师亲自送我回家。到了家里，我才脸朝外站在窗前，暗地里哭起来了，一面哭着把被揪下来的头发从脑门上拂去，一面听着那个人和我母亲进行严肃的谈话，我觉得，他在我们的房间这个神圣的地方，显得加倍陌生和满怀敌意，他在谈话中想一口咬定，我一定已经被什么坏分子教坏了。对于这一事件，我母亲的惊讶程度不亚于我和这位教师，因为她说我压根儿就是个安生的孩子，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一次，也没有什么粗暴无礼的表现；她说我有时候诚然有各种奇异的思想，不过，这些思想看来并不是由于心坏而产生的；她说我大概需要先对于学校和学校的意义，稍微习惯和熟悉一下才行。教师听了这番话，算是勉强满意了，但还是摇了摇头，心里确信，从屡次发生的事情看得出来，我的性格中是有危险的倾向的。他临走还非常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静止的水一般是深水。这句话在以后的生活当中，我还要常常听到，每次都使我痛心，因为我和信得过的人说起话来，比谁都健谈。我发现，许多说起话来总是没完没了的人，对于那些正是由于他们这样喋喋不休而永不发言的人，是根本不了解的；等到他们的高谈阔论一结束，出现冷场的时候，他们就产生不利于那些不发言的人的偏见。但是一旦这些人出乎他们意料地讲起话来了，他们又觉得，这就更可疑了。在和沉默寡言的儿童打交道时，这些大话匣子，要是除了拿出“静止的水都是深水”这句陈词滥调以外，别无办法的话，那可就真正倒霉了。
下午，我又被送到学校，我怀着很大的戒心走进那些危险的大厅，这些大厅似乎是由一些离奇的、令人恐惧不安的梦变成的现实场所。但我并没有看到那个凶恶的教师；他正在一间小屋儿里，这间小屋儿是一种密室之类的房间，他就在这里吃点心。小屋儿的门上有个圆形的小窗子，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声，这个暴君就常常从小窗子里探头探脑地看。小窗子上好久以来就没有玻璃了，所以他能从空框子里探头探脑，向教室东张西望地饱看一番。可巧恰恰就在这多事的一天，学校看守房舍的人，在中午时间已经让人把小窗上缺的玻璃安装上了，我正恐惧不安地斜着眼向这块玻璃望去，忽然听见啪嚓一声，声音很响亮，再一看，玻璃已经摔得粉碎，我的冤家对头的大脑壳，从碰破了的玻璃当中冒出来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发出真心喜悦的欢呼声，等我看到，他头破血流，伤势严重，我才觉得狼狈周章起来，我心里第三次恍然大悟，明白了“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4]这两句话的意义。所以，我在这上学的第一天就已经学到了许多东西，学到的当然不是知道“澎泼尼克尔”是什么东西，而是知道人们在苦难中需要祈祷上帝，知道上帝是公正的，他同时还教导我们，要我们心里不要怀着仇恨和报复的心。如果遵守“宽恕凌辱自己的人”[5]这一条戒律的话，就自然而然地会产生一种对自己的仇敌也能爱的力量；因为，我们对于自己在克服对敌人的仇恨这方面所作出的努力，要求一种报酬，由于我们对敌人绝不能处于无所谓的状态，所以这种报酬首先就是，而且自然而然地就是，我们对敌人表示好意。好意和爱必然使怀着好意和爱的人自身成为高尚的人，好意和爱，如果对象是自己称之为仇敌或者冤家对头的人，它们所起的这种提高人格的作用就最大。基督教的这一独特的主要教义，对我说来，是很容易接受的，因为，我一方面容易在感情上受到伤害，生起气来，另一方面却总是很快就回心转意，忘掉嫌怨，宽恕对方。后来，当我思想上已经开始拒绝接受启示的教义[6]时，我就一直在苦心研究，那条戒律，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说只不过是人心中存在的，并且认识到的一种要求的表现；因为，我看到，只有特定的一部分人，是动机纯正，毫无私心杂念地遵守这条戒律的，这就是那些在自己天性的驱使下这样做的人。其他的人则是克服了自己原来的复仇心，好容易才放弃了进行报复的权利，然后才做到这一点的，在我看来，这些人常常因为这样做而胜过了他们的敌人，胜过的程度高于能够简单地实践饶恕人的观念的人们；因为，宽恕中同时含有很深的理性和聪明，所以到头来在无益的怒火中消耗和毁灭自己的，就单单是敌人自己。在历史上的伟大斗争中，也正是宽恕使为某一问题英勇战斗到底的胜利者加倍高出他的对手之上，并且证明，他在道德修养上已经达到了成熟的程度。所以，宽恕和扶起已经屈服的敌人，这倒是一般的哲学问题；而真正爱那势焰熏天的，还能危害自己的敌人，这种事例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
注释：
[1]耶稣训人的祷告，全文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
[2]一种用裸麦面做的黑面包，原产地是德国威斯特法伦州。
[3]主祷文中的话。
[4]主祷文中的话。
[5]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六章。
[6]基督教自以为是上帝启示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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