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都是直认不讳的无神论者。一个是朴实的、不爱说话的细木匠，他已经做过并且钉过好几百口棺材，他是个老实人，有时候就用直截了当的话声明，他不相信什么永生，也不相信人对上帝能够有所理解。不过，人们从来没有听见他嘴里说过一句无礼的话或者一个冷嘲热讽的字眼。每逢妇女们口若悬河地宣传宗教上的大道理来攻击他时，他都安闲舒适地吸着小烟斗，耐心地忍受下去。另一个是花白头发的上了年岁的裁缝，他心术不正，恣意妄为，大概已经玩过不止一件鬼花招了。那个细木匠一贯采取守势，沉默寡言，消极忍受，只是在很少的场合，才简单讲一下自己的信念，而这个裁缝却一贯采取攻势，好用大胆怀疑和否定的话、粗鲁的开玩笑和亵渎神明的话，来伤害笃信宗教者的感情，使他们觉得骇人听闻，他作为十足的欧伦施庇格尔[1]式的人物，把朴直的话加以歪曲，通过夸张过火的幽默话，引起这些贫穷的人们一阵对神犯罪的哄堂大笑，他觉得，这样做是一件开心的事。他对任何事物，甚至对大自然，都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解，也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他似乎心里就有那么一种个人的需要，老想否定或者抹杀上帝的存在，而那个细木匠则只是不大重视这种问题，在他的漫游时代却注意观察世界，还不断地自己学习，遇到情绪好、爱讲话的时候，会津津有味地讲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那个裁缝专好耍花招和讲笑话，还好和狂热的妇女们大声吵架。他对待犹太人的态度，和做棺材的细木匠的态度，大不相同。做棺材的细木匠以善意和友好的态度对待他们，和对待同等的人一样；裁缝则随时随地戏弄和折磨他们，以地地道道的基督教徒的盛气凌人的态度，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嘲弄犹太人的陈腐的笑话，都拿来挖苦他们，闹得这些可怜虫有时候真正生起气来，拂袖而去。每逢出现这种情况，玛格莱特夫人也就不耐烦了，立刻把这个恶棍赶出门去；但他不久就又来了，每逢他以稍微小心的态度和圆滑的话重犯他的老毛病时，他都一再受到容忍。看来，这些健谈好辩的伙伴们似乎是需要他来作为他们所理解的那种无神论者的活标本的；他也终于成了这样的活标本，因为事实非常清楚地证明，他毋宁说是一直在极力压抑自己内心存在的有关上帝和灵魂不灭的思想，因为这种思想把他局限在一种微不足道的、没有益处的生活方式的范围内，使他感觉非常苦恼；后来，他临死的时候，又那样灰心绝望，悔恨万分，还号啕大哭，牙齿发抖，要求人们为他祈祷，结果就使得那些善男信女们庆祝了一次辉煌的胜利；而那个细木匠则不然，他像当初做第一口棺材时那样泰然自若地刨着木料，做他指定给自己用的那最后的一口棺材。
玛格莱特夫人家，尤其在冬天，许多晚上都要举行这样的晚会。我不知道，我怎么忽然一下子白天就经常混在有趣的拱顶大厅里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中间，晚上就坐在玛格莱特夫人的脚旁边，居然已经成了她非常喜爱的人了。每逢谈起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物时，我都聚精会神地听，这一点是与众不同的。在最初的几年间，神学问题和道德问题的探讨，虽然常常是够幼稚的，但我当然还是不能理解；不过，这种问题的探讨当时也已经不占很多的时间了，因为参加会的人总是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实际发生的事件和具体的经验方面，从而转到一种自然哲学的领域，这个领域我也熟悉。人们特别把鬼神世界的种种现象以及预感、梦等等现象生动地联系起来，怀着好奇心探索星空的神秘地方，探索海底的秘密和听人说过的喷火的山，最后，把这一切都追溯到宗教思想方面。人们推荐一些关于千里眼的书，一些关于到各种不同的星球上旅行的奇异的游记，以及其他类似的讲解性读物，让玛格莱特夫人去购买，然后大家就阅读起来，接着就进行漫谈，结果使大家的想象力充满了极其大胆的幻想。有人接着还把自己从科学方面猎取到一些情报拿来作为补充，他说曾听见一位天文学家的仆人说，用这位天文学家的望远镜可以望见月球上的生物和太阳上的火船。玛格莱特夫人向来具有极丰富的想象力，任何事物一到她手里就变成有血有肉的东西。她夜里常起来好几次，从窗口向外眺望，观察一下寂静的、漆黑的世界有什么动静，每次都会发现一颗异乎寻常的怪星，一颗流星或者一道红光，她马上就能给它起个名字。在她看来，任何事物都是有意义、有生命的；日光照到一杯水里，反射在擦亮的桌面上，呈现出七种绚烂的颜色，她认为那就是人们所说的天国里的种种庄严景象的直接反映。她说：“你们难道没有看见那些美丽的花儿和花环，那些绿色的栏杆和红色的丝手绢吗？没有看见这些金色的小钟和银色的泉水吗？”每逢日光照到房间里，她就做这个实验，说是打算看一看天国的景象。她丈夫和那个裁缝听见她这样说，都嘲笑她，她丈夫称她为异想天开的蠢货。可是，谈起闹鬼显灵的故事时，她就有更确实的根据，因为她在这方面拥有大量否定不了的经历，这些经历曾经使她出过很多的冷汗，而且其他的人也几乎都能讲这种故事。自从她不出门以来，她的经历当然就只限于听见古老的壁橱里屡次发出敲打橱门和闹腾的声音，她每逢深更半夜或者凌晨时分从窗口观察外面的情况时，还仿佛看见一只黑羊在夜色苍茫的街道上悄悄地跑来跑去。据说，还有一次，她发现街门口有一个小矮人儿，当她定睛细看时，他猛然往上一长，头就伸到了她窗子底下，她吓得几乎连窗子都顾不得关，就钻到床上去了。反之，她青年时代，尤其是还在乡下的时候，她昼夜都得走过田间和森林，看见的邪祟可比现在多了。那时候，曾有一些无头的男人在她身边和她并排地走了几个小时，她越热心地祷告，他们就越向她靠拢；曾有一些死去的农民显灵，站在自己原先拥有的土地上，向她伸手恳求；曾有一些被绞死的人，发出可怕的哭声，从高大的枞树上唰啦一声下来，为了走到一个善良的女基督教徒身边，使自己的灵魂得到拯救，而向她追来，她用激动人心的语言，描写了她当时所处的苦恼的境地：她不由自主地侧目望着这些阴森可怖的汉子，而她明明知道，这是极其有害的事。有几次，她身子被鬼挨近过的那一边，还全都肿起来，不得不请医生来诊治。此外，她还谈到上世纪末她青年时代在农民中间还盛行的妖术邪法。当时，她家乡有一些有钱有势的农民家收藏着古代异教的书，他们使用这些书干出罪大恶极的坏事。他们能用裸露着的火焰，在一捆稻草上烧许多洞，而不至于把稻草烧毁，或者用符咒作法让水不流，或者让烟筒里的烟朝着随心所欲的方向冒起来，形成滑稽可笑的花样，这一切还只是一些无害的把戏而已。但是，他们念起需要使用的咒语，针对自己的仇人在柳树上钉三个钉子，用这种方法把仇人慢慢害死（玛格莱特的父亲就由于受了这种友好的处理而长期害病，后来发现了害病的原因，才被卡普钦教团[2]的托钵僧拯救了），或者，把贫苦人家的谷物穗子里的谷粒烧毁，等以后这些人家缺粮挨饿时，好去嘲笑他们，这些做法可就实在是穷凶极恶的了。当然，等到他们恶贯满盈，魔鬼以骇人听闻的方式把其中的某一个人抓走时，人们是称愿的；但这件事结果又使得这些正直的人自己感到恐怖，就像讲这件事的人亲眼所见的那样，看到现场雪地上血迹斑斑，被揪下来的头发还丢在那里，那可就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了。这些农民家钱是够多的，办喜事和丧事时，就互相比赛着挥霍起来。当时办喜事还讲究排场。玛格莱特夫人还亲眼见过一次这样的喜事，男客女客全都骑着马前来参加，总共有一百来匹马。女客们都戴着金箔做的花冠，穿着丝绸衣服，衣服上绕着三四遭用杜卡特[3]金币镶成的金链子；但魔鬼也和他们一同骑着马前来参加，他们只是看不见他而已；等到晚饭后，可就闹得太有伤风化了。在七十年代的一次大灾荒中，这些农民把仓房的门敞开，让十二个打谷的人在仓房里打谷，还让一个双目失明的小提琴手坐在一个大面包上拉小提琴，等到后来聚在仓房前面的乞丐够多了，他们就挑动恶狗去咬这一堆手无寸铁的人，觉得这是最开心的事。民间的信仰认为，这些有钱的土豪常常就是由古时暴君的后代变成的农民，人们在这里所指的暴君，就是散布在全国的那许多城堡和碉楼的一切旧主人，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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