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朋友们使我无暇从迷梦中觉醒过来；第二天我自己已经以一种大人物的身份在本城最有名的青少年团体中出头露面，引起大家重新回忆昨天新经历的一切事情；对昨天的盛会的回忆，使我得到机会，用掉我剩余的现钱，从而换得了新的荣誉。大家约定，在最近的某一个星期日举行一次大型的远足活动，又要使这次远足成为反对那些假装文雅的人的游行示威运动。我做事轻率，没有考虑要从哪儿弄到远足需要的钱，所以心里也没有拿定什么主意；但是，等到远足的时刻到来，我就又伸手从小匣子里拿钱，当时心里并没有别的念头，只觉得是出于不得已，并且觉得有一种模糊的决心：这是最后一次。
整个短暂的夏天我都是这样做的。引起这种行为的节日情绪早已消失了，参加活动的人已经回到生活的常轨上去；对我来说，安分守己和谦虚谨慎的作风本来也会重新占上风的，无奈从上述这种活动中产生了另一种热情，这就是毫无节制地花钱的热情，也就是地地道道的挥霍浪费的热情。我恨不得随时都能购买无论什么年岁的人们都眼馋的好东西和好食品，我总把手放在衣服兜儿里，准备随时掏钱。男孩子们通常互相交换的东西，我一律用现钱购买，我还给孩子们和乞丐们钱，还送钱给一些追随我的伙伴，这些人只要有可能，就利用我的糊涂来占便宜。因为我可真是糊涂。我一点都没有考虑到，我干的这件事总有个完结；我再也没有完全打开过匣子，把钱过一下目，而只是把手伸到匣子盖儿下面，拿出一块硬币来，也从来没有仔细想过，我已经浪费掉多少钱了。我也没有害怕被人发觉。在学校里和做作业时，我的表现并不比从前坏，倒可以说比从前好，因为现在没有什么得不到满足的愿望引诱我迷迷糊糊地游手好闲起来，我在花钱时感到的行动完全自由，在做功课时也通过某种程度的敏捷果断表现出来。此外，我还模模糊糊觉得，为了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势必临头的无形的灾祸，我有必要在其他方面尽自己应尽的责任。
尽管这样，那个夏天我始终还是处于一种恐慌痛苦的境地，对于这种境地的回忆，和对于蔚蓝的天空和明朗的阳光，对于寂静的绿树林中那些我们溜进去偷偷地喝酒的酒馆的回忆结合在一起，引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的伙伴们一定早已看出，我的钱来路不正；但他们一直当心，不表露任何怀疑的意思或者向我提出一点问题；相反地，他们却假装认为，这都是不言而喻的事，还一声不响地帮助我把引人注目的、白花花的银币不经过详细商讨就兑换掉，等到这场荣华已尽，他们便十分冷淡地、漠不关心地把我丢开，完全像成年人当中那种精明强干的商人一样，这种商人连不义之财也心安理得地捞到手里，并不追究它的来源。他们这种行为我已经预料到了，它之所以更使我寒心，是由于我不久便觉察到，他们对待我的态度特别有分寸，只是在我又把一块硬币拿到街上去的场合，他们才显得热烈些，同时却又似乎在别的地方议论我。不过，大多数是心地褊狭卑鄙，并没有使我气愤得感情用事和他们绝交，只有一个人的强烈的自私自利心和由此产生的怨恨，要在我心里引起人们在少年时代大概很少感到的那样的悲哀和烦恼。这个人是个细眉细眼儿、相貌端正、满脸长着俏皮的雀斑的小伙子。他智力早熟，学习上勤奋认真，对年长的人，特别是对妇女说话时，努力做到字斟句酌，显得少年老成，所以人们都认为他是个正派的、非常中用的少年。他留心学习，持之以恒，所以几乎任何练习都做得很纯熟，无论着手干什么，都干得很出色。但这个名叫麦耶兰的小伙子并没有什么更高的才能；在他所做的种种不同的工作中，从来看不到什么新鲜的、或者独创的东西，他只不过是把别人教给他怎样去做的工作好好地完成罢了，而且他也只不过是不断受到样样都想学会这样一种内心要求的推动才去做的。所以他既能做完美整洁的卡纸板手工，又能跳越一条壕沟，或者打球，或者用小石头打中墙上标出的目标，这都是通过慢慢的、持续不断的练习学会的。他的作业本都非常干净整齐；他的字写得又小又秀气，尤其是他写出来的数字圆活活的，一行行排列得特别美观。但他最出众的才能，还在于他有相当的本领强词夺理，把一切讲得头头是道，还能设想出种种情况，然后面带着神乎其神的表情，提出我们这样年岁的人不可能提出的解释和推断。他还向来是个可靠的、有趣的小伙子，大家都需要他，他也非常中用；他很少和人争吵，但一旦争吵起来，就顽强地争吵到底；由于他总是慎重地站在真正有理或者假充有理的方面，所以他更受人尊敬。
他年龄比我大一岁半，这时候他跟我已经比跟所有其他的伙伴更投合了，结果我们建立了特殊的友谊，只要有一点闲暇，我们就形影不离。他恰好补充了我的缺陷，所以我很喜欢他。我企图进行的活动总是为了追求幻想的、光怪陆离的和有效果的东西，而他的精密细心的机械性工作，却使得我的草率粗略的计划具有明确的目的和条理。和其他的伙伴们一样，麦耶兰小心谨慎地不说破我的秘密，虽然这个秘密，在他这样一个聪明而又很留心的人的眼里，早已不成其为秘密了。不过他并不像其他的人们那样有时候让我猜测他已经看破了我的秘密，相反地，他却极力劝我不要太随便花钱，还拿有道理的话把我的愿望引导到种种似乎有益的、正经的事情上去，这使得我和他的交往显得很正派。但他比其他的伙伴还更热心为自己打算，他并不满足于我直接慷慨地送钱给他，还很有眼光地在我们彼此之间建立起债务关系，他的办法是通过节约从我送给他的钱里积攒出一小笔现款，每逢我一时无法从小匣子拿钱的场合，他就从这笔现款中先酌量垫给我一些，垫的钱我们二人共同使用，他把垫款记在一本装订得很漂亮的小账簿里，其中一页一页都引人注目地写着贷方和借方。此外，他还能设法卖给我许多件儿童喜欢的东西，把钱数勤快地写在账簿里。他在各个不同的方面的熟练技巧他也加以利用；他是供我使唤的小鬼，凡是我们希望的事，他样样都会，样样都着手去做，但每次服务他都算成少量的钱记在我的借债表里。他和我一起散步时，总引逗我去考验他的本领：“我用这块小石头打中那个干树叶好不好？”他说，我回答说：“你打不中！”——“我要是打中了，你肯输给我一个巴赞[1]吗？”——“我肯！”他果然打中了，有时在赌同样钱数的条件下连续三次提高任务的难度，也没有一次不命中的。他打中后，就用极其可爱的、端端正正的数字把钱数精确地记在他的账簿里，这使我十分开心，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但他却严肃地说，这根本没有什么可笑的，说我得想到，我有一天得把这些钱全部偿还，还说他的账簿拿到任何一个买卖人面前，都有正式文书的法律上的效力！后来，他又引逗我和他打过许多赌，例如猜一猜一只鸟儿究竟要落在这个木桩上，还是那个木桩上，猜一猜一棵被风吹动的树下次要弯曲到这样低，还是那样低的程度，猜一猜向湖岸拍来的浪头究竟第五个还是第六个是个大浪头。每逢打赌我有时偶然打赢了，他就面带着煞有介事的表情，在账簿里借方的页上，写一个小小的数目，这个数目孤零零地摆在那里，显得古怪极了，给我提供了新的笑料，给他则提供了讲一番大道理的资料。他极力使我相信，债务是重要的、有关体面的事。夏季快要终了时有一天，麦耶兰突如其来地通知我说，他现已“结账”，并且把一笔整数若干古顿零数若干克罗采[2]若干芬尼[3]的账指给我看，还说，我最好现在就设法把这笔钱交给他，因为他打算用自己节省下来的钱买一本很有趣的书。但说了这话以后的两个星期之内，他并没有再提这件事，在这段时间，他又给我记了几笔新账，他做得更加严肃认真，并且表现出一种奇异的态度。不能说他对我不友好，但我们的交往却再没有旧日那种欢乐和坦率的气氛了。我不觉陷入情绪十分低落的状态，这似乎一点都没有使麦耶兰心里不安；他自己毋宁说是沉浸在悲哀的情绪中，这种情绪大概就和亚伯拉罕[4]在他认为最后一次和他儿子以撒同行时，产生的那种情绪一样。过了一些时候，他又催我还债，这次态度坚决，但并没有显出不友好的样子，而是带着一种悲哀的表情，板着父亲般严肃的面孔。当时我大吃一惊，感到忧心如焚，同时却答应把这笔账还清。可是，我鼓不起勇气一下子去拿这么多的钱，甚至没有勇气像平常那样伸手从小匣子里取钱。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确地认识到自己处境危险了；我怀着悲哀的心情悄悄儿地走来走去，今后会出现什么情况，我连想都不敢想。我对我的朋友感到一种可怕的倚赖心；他在我眼前时，我就觉得有压力，他不在我眼前时，我又觉得痛苦，我总渴望和他在一起，免得一个人孤孤单单，而且或许找到机会，把一切坦白地告诉他，从他这样一个明达的、有卓见的人那里得到忠告和安慰。但他十分警惕，避免给我提供这种机会，和我来往越来越有分寸，最后完全不和我来往了，偶然来找我，也只是用简短的、几乎是含有敌意的话重复他向我讨债的要求。他可能料到我面临一种危机，所以他极力设法，在危机爆发前把自己长期苦心经营的利益拿到手。果然不出他所料。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由于一个熟人的为时过迟的劝告，开始对我注意起来；她终于知道了我一向在外面的行动。她的情报的主要来源就是我过去的一些伙伴，这些人早已在我情绪开始低落时就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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