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最后站在一件作品前不走，简直是不可能的，当我真站住了的时候，我就在那件作品前忘情地观看，再也不能走开。用一种我所不理解的调色的妙法画出高大的树丛和云层的几幅日内瓦画派[1]的巨画，是展览会中的精华。作为轻便的散兵点缀其间的许多风俗画和水彩画，都画得具有魅力，几幅历史画和有光环的圣徒画像也令人赞叹。但我总回到那些巨幅风景画前面，不住地观察着在草和树木间浮动的日光，怀着深切的同情把幸福的画家似乎是用轻快巧妙的手叠成的美丽的云形铭刻在自己心里。
我一直到展览会结束为止，整天都待在这令人喜悦的大厅里，这里洋溢着一种文雅有礼的气氛，人们客气地互相招呼，站在光辉耀眼的镜框前面，用美妙的话语交谈。回到家里以后，我坐在那儿左思右想，不住地抱怨自己的命运不好，迫使自己不得不放弃绘画，这种情况打动了我母亲的心，她再次到亲友家去访问，决心满足我的志愿，对于前途如何，姑且不管。
结果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在城外的古老的女修道院里默默无闻地搞一种古怪的艺术行业的人。他是一身兼画家、铜版画家、石版画家和印刷师，因为他以一种过时的风格画出人们常常游览的瑞士风景，然后雕成铜版，印刷出来，再让几个年轻人涂上颜色。他把这些画寄往世界各地，做赚钱的生意。此外，人们委托他做什么活，他都接受，例如，制作画着洗礼盘和教父、教母的洗礼证以及画着垂柳和哭泣的天使的墓碑铭。倘若一时来了个无知的人，对他说：“您能给我画一幅特别美的、在鉴赏家们看来值一千塔勒的画吗？我想要这样一幅画！”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接受这项委托，那个人把报酬的半数预付给他以后，他就立刻动手去画。在做这种生意方面，有一小群勇敢的正直人支持他，他们进行活动的场所就是旧时虔诚的修女们的食堂。这座食堂纵侧的两堵墙上各有六个高窗，窗子上嵌着圆形的小玻璃，这些玻璃固然可以透进光来，但表面有波纹，望不见外面，这对于在这里开设的画室的工作效率产生良好的影响。每个窗子下面都有一个热心致力于美术的人，背朝着他后面坐的人，眼睛对着他前面坐的人的脖颈，坐在那里。这支部队的主力由四个到六个年轻人组成，其中一部分是儿童，他们给瑞士风景画涂上华丽的颜色；后面是一个病恹恹的、不断咳嗽的小伙子，他把树脂和硝酸涂在小铜版上，腐蚀成精巧的小洞，间或还用镂蚀针在小洞和小洞之间镂刻，这个人号称铜版画家。这个人后面是一位石版画家，他是个快活的、不拘形迹的人，和别人相比，他的工作范围最广，仅次于师傅，因为他得随时听候命令，把政治家的肖像、葡萄酒的价目表、打谷机的图样以及少女修养书的扉页用粉笔、钢笔画在石板上，雕刻出来或者用墨描出来。食堂尽里面有两个皮肤稍黑的工匠，胳膊做出幅度很大的动作在那儿干活，一个是铜版印刷工匠，一个是石版印刷工匠，他们各自站在自己的印刷机前，分别把上述两位美术家的作品印在湿纸上。最后是那位师傅、画家、美术商人和铜版、石版印刷所的老板哈伯萨特先生，他在全军背后坐镇，检阅着所有的人员，把人家委托做的那些合乎自己心意的活都兜揽过来，坐在自己的桌边，担负最细致、最困难的任务，实际上却大都是做记账、写信和包装成品的工作。
在食堂中工作的人们的要求和希望，受截然不同的精神支配着。铜版画家和石版画家都是以自己独立的眼光观察世界的、已经完成的人，他们为了挣一个古顿，每天在哈伯萨特手下工作八个小时，此外什么也不关心，对自己也不怀着什么很大的希望。相反地，那些年轻的涂色师情形就不同了。这些快活的人和真实的、轻巧的、透明的彩色打交道，把画笔蘸上青、红和黄颜色来涂抹；因为他们自己一点儿都用不着为素描和构图费心思，只要在铜版画家制作的阴暗的单色铜版上匆匆忙忙地涂上五颜六色的液体颜料就行，所以他们更显得精神快活。他们是这个集体当中的真正画家；他们还前程远大，每人都怀着这样的希望：一旦逃出了哈伯萨特师傅这个炼狱，还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在这一部分人当中，已经在这个食堂里为师傅服务过的各代弟子，都把穿天鹅绒上衣、戴扁平便帽的伟大艺术家的传统继承下来；但是达到目的的人极其稀少，总是在没有成名以前就已经失去飞翔的能力了，这些感到希望破灭的人在退出艺术舞台后，多数都还学会了一种有益的手工业。他们一般都是赤贫人家的孩子，在选择职业时感觉疑难，这位精明强干的师傅便劝诱他们进他的画室，他说将来他们有希望成为画家和绅士之类的人，这类人能谋到生计，社会地位较比裁缝和鞋匠总还高些，他们便到这个食堂画室来了。因为他们一般都拿不出钱来，所以不得不承担义务，用劳动来代替听“画法”课的学费，为师傅无偿工作四年。师傅从第一天起就训练他们给他自己的风景画涂上颜色，尽管他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但经他严加训练，他们不久便按照传统的方式方法把工作做得干净利落。此外，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还准许他们在假日临摹一张破画或者没有用处的画来深造，他们选择的画大都是一些并没有什么可学的、但在目前是最有效果的东西，师傅如果不太忙，就给他们加工修改一下这些东西。但他连这种个人的积极性都不欢迎他们发挥得过多，因为他已经一再看到，那些对绘画方面发生兴味而又发现自己具有艺术素质的人，给他的风景画稿设色时，颜色涂得又脏又乱。他们不得不严肃地、继续不断地工作，所以，他们肚子里就憋着更多的玩笑和笑话，一到休息时间就肆意开起玩笑、说起笑话来了，到了第四个年头，能学会一种更好的工作的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他们锐气大挫，抬不起头来，父母责备他们仍然不能自己养活自己，使他们心里很苦恼，还在手握画笔作画的期间，就认真考虑，还要及时选择一种收入更多的工作。哈伯萨特已经使大约三十个这样的儿童和少年的青春化成星期日的蓝天和草绿色的树木呈现在他的画纸上了。那个不断地咳嗽的铜版画家用硝酸腐蚀画的黑色的底稿，把它镂刻出来，是他的地狱中的魔鬼般的帮凶，那两个寸步不离地站在轧轧作响的轮子旁边的愁眉苦脸的印刷工人，可以恰如其分地说是魔鬼手下受压迫的小鬼，这两个不知疲倦的鬼卒没完没了地干着从印刷机的油墨辊下面把需要涂色的无穷无尽的画取出来的工作。现代工业产品所含的用狡猾手段消耗的童工生命越多，顾客们就觉得越有价值，越值得购买，这种现代工业的本质哈伯萨特看来是理解的。他的生意也很兴隆，所以大家认为他是个只要愿意跟他学，就能学到一些东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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