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自由精神在宗教方面主要是反对教皇极权主义的干涉，反对革新的正统派不容异说和思想僵化，反对蓄意提倡愚昧主义和形形色色的伪善，所以常常听到他说“僧侣”这个词。对有德的教士他是尊重的，喜欢对他们表示毕恭毕敬的态度，万一他可以表示敬意的人是属于极端的天主教派，但又是值得尊敬的教士时，他就更高兴向他表示敬意，正因为他感觉自己在慈温利派[4]教会的怀抱中是非常安全的。这位在战场上牺牲的、人文主义的、自由的宗教改革家的形象，在我父亲的心目中，是个令人敬爱的、可靠的导师和保证人。我却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深深地感到，我虽然对这位宗教改革家和英雄非常尊敬，但我还是不会和我父亲抱同一信仰，不过我确信，他对于我有独立信仰这一点，一定会十分宽容和尊重。现在我在教堂的椅子上举行我所天真设想的这种父子之间在宗教信仰问题上和平分离的仪式，想象我父亲还活着，我正和他进行一次精神上的对话；当会众唱起《这是上帝创造的日子！》这支我父亲当年心爱的圣诞节之歌时，我就替他高高兴兴地高声跟着大家唱，虽然我好容易才保持着不走调儿；因为右边站着一个铜匠，左边站着一个病病歪歪的浇铸锡器的工匠，他们力图用最稀奇古怪的花腔引诱我走调儿，我越顽强地坚持着不为所动，他们就越高声、越大胆地唱起来。接着，我就聚精会神地听牧师讲道，并进行评论，认为他讲得很不错；讲道越临近尾声，离我得到自由的时刻越近，我就越觉得这次讲道非常出色，心里称许这位牧师是个有本领的人。
我心情越来越喜悦；最后，举行圣餐仪式；我注意看全部准备过程，仔细观察一切细节，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因为我不打算再参加这种仪式了。面包切成了像纸牌那样大、那样厚的白色的薄片，看起来就像有光泽的细纸似的。这是教堂司事烤的，孩子们从他那儿把面包渣儿买来，天真地当作美味的零食来吃，我自己也有不少次把便帽装得满满的买回来，心里觉得很奇怪，这种面包吃起来实际上一点也没有味道。有许多教堂司事顺着行列次序把面包片分给大家，然后虔诚的信徒们就掰下一角儿，再把面包片传下去，别的司事随即把木杯里盛着的葡萄酒送过来。有不少的人，特别是妇人和姑娘们，好留下一小片面包，恭恭敬敬地夹在自己的赞美歌本里。从前我曾在一位表姐的歌本里发现过这样的一片面包，我在上面画了一个小爱神骑着一只供复活节屠宰的羔羊，这件事被发现以后，我受到严厉的审问，还挨了一顿呲儿。现在我手里拿着几片这样的面包片，就想起了这件往事，由不得微笑起来；一时也很想留下一片，在上面画个什么有趣的东西作为自己和教会告别的纪念。但我又想起，我是站在我父亲的席位上，我就先掰下了一角儿，塞到嘴里，作为自己郑重其事地，但又是最后一次和童年时代、和自己从教堂司事那里买来的儿童食品告别，然后把面包传递给别人。
我手里拿着酒杯，先凝视了一下杯中的葡萄酒，然后才喝；但我并没有受到什么感动，我喝了一口，随即把杯子传递给别人；这时，我的心思早已远在回家的路上了，我一面把葡萄酒咽下，一面不耐烦地把手里拿着的天鹅绒扁平便帽转过来转过去，简直不想等到做礼拜的仪式结束，因为我开始感觉脚冷得很，站着不动，实在难以忍受。
教堂门一开，我就机灵地从人群里挤出去了，没有让人家看出我由于获得了自由而喜形于色，也没有碰着撞着什么人，我虽然非常镇静地走出教堂，但我还是第一个走出相当距离之外的人。我在那儿等着我母亲，终于看到她穿着她那件黑衣服，好容易才从人群里规规矩矩地走出来了，就和她一起回家，完全不管和我同上宗教课的伙伴了。这些伙伴当中，没有一个和我有过比较密切的接触，许多伙伴从那次以后直到今天再也没有和我见过一次面。我们一来到我们家的温暖的房间里，我就高高兴兴地把赞美歌本扔下，母亲就去看她早晨放在炉子上的饭菜。据说自从父亲死后我家的饭桌上再也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丰富的、有过节的样子的饭，我们还邀请了一位给我母亲帮过一些小忙的穷寡妇，现在她已准时来到。圣诞节向例要吃第一次腌好的酸菜，所以这时也把酸菜和美味的猪排一起摆在桌子上。评论酸菜成为两位太太交谈的良好的开端。这位寡妇既是个好心肠的，又是个好嚷嚷的妇人；她一见随后端上了小馅饼，就把双手举到头顶上拍了一下保证说，她一定不吃这个馅饼，因为吃了太可惜啦。最后的一道菜是烤兔子肉，兔子是舅父送的。寡妇太太劝我们不要动这兔子肉，留着明天吃，因为现在菜已经富富有余。但我们还是把它吃了，在饭桌边坐了很久，觉得这位可怜的妇人所说的话非常有意思，她把席上要讲的话和对自己的遭遇的叙述交织在一起，大开内心的闸门倾吐出来。她许多年以前有个极不成才的丈夫，结婚一年后，他就走南闯北地漫游去了，给她留下了一个儿子，她历尽艰苦把儿子抚养到能给乡村里的裁缝们当伙计，做临时工混饭吃，她自己在城里不得不做挑水、洗衣服这一类的活来糊口。她称她丈夫为“瘪三”，她对他的那一番描写已经使我们觉得非常可笑，但她描写她和她儿子的关系的话却更使我们觉得可笑。她一方面用极轻蔑的语气把他叫瘪三的崽子，同时他又是她疼爱和操心的唯一对象，所以她经常把他挂在嘴边。凡是她买得起的东西，她都买来送给他，这些在她看来是很重的礼物，实在都是微不足道的，正因为这些礼物很小，所以每逢她用好心肠的夸大其词的话，列举自己不断为儿子作出的“牺牲”时，都不免使我们感动，同时又逗得我们笑起来。她说，今年复活节她已经送给他一条红黄色的印花薄软绸手绢，圣灵降临节她要送给他一双鞋，为过新年她已经给他准备好一双毛袜和一顶皮帽，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这个小矮子，他那副惨白的面孔！她说，三年以来，他从她手里已经逐渐得到大约两个路易多币[5]了，这个没出息的小子！这个没长好的卷心菜根！但是，无论收到什么，他都得给她开个收据，因为，无论如何，只要她丈夫那个流浪汉一露面，就得一文不缺地偿还给她。她儿子外号叫椅子腿，他开的收据很好，因为他的字写得比瑞士联邦总理的字还好。他还会吹单簧管，吹得像夜莺的歌声似的，谁听他吹奏，谁都要感动得哭起来。但他是个怪可怜的小伙子，因为他一事无成，虽然他每次和他的师傅一起到农村去找顾客时，都大吃肥肉和土豆，但都无济于事，他还是瘦得像个没长好的萝卜似的。他曾一度痴心妄想结婚，因为他如今已经三十岁了。但因为恰巧这时刚给他织好了一双袜子，她就把这双袜子夹在胳膊下面，还买了一根香肠，然后出城向乡村跑去，想给除掉这种坏的思想。他还没有吃完那根香肠，就终于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了，后来，他还吹起单簧管来，吹得声音极其美妙悦耳。正如他父亲并不是个笨蛋，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卷出最好的纱线球一样，这孩子在缝纫方面的本领和魔鬼不相上下；但这两个坏家伙身上生来都含有一种遗传下来的邪恶的血，所以对这个小流氓必须加以约束，对他的婚姻必须慎重选择对象。寡妇对这顿饭赞不绝口，用夸张过火的话啧啧称羡吃下的每一口饭菜，只是说，可惜无法让她那个饭桶儿子吃到一点，虽然他是不配吃这样的饭的。在这段话里，她插进了她儿子曾在那里干过活的三四个师傅家的故事和他跟这些人家的无辜的争吵，以及师傅和徒弟曾在那里做过缝纫活的一些乡村里发生的有趣的事，结果，一大堆人的遭遇给我们这顿饭增添了滋味，而这些人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饭后，寡妇太太因为喝了几杯葡萄酒高兴起来，拿起我的笛子，试着吹了一下，然后递给我，请我吹奏一支舞曲。我一吹起笛子，她就提着她省穿的围裙，迈着轻盈的舞步，在房间里舞蹈了一回。我们都笑不可遏，感到心满意足。她说，自从结婚后，她就没有再跳过舞；虽然新郎是个瘪三，结婚那天毕竟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她终究得怀着感激的心情承认，亲爱的上帝一直好心好意地待她，让她天天能有饭吃，还随时让她得到一个快乐的时刻；比如，昨天她还没有想到能过这样一个快乐的圣诞节。这些话促使两位太太心满意足地进行更严肃的冥想，在这同时，我却得到机会，大致了解了一个寡妇的生活，这个寡妇想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人，为此事，她除了给他织袜子以外，一切都无能为力。我还得承认，我常常觉得自己的生活情况是贫苦无依的，这种生活情况比起这位寡妇和她的可怜的、瘦弱的儿子的孤苦伶仃的生活情况来，实在还是黄金般的景况。
注释：
[1]一六四二年至一六五二年英国内战期间的议会分子，头发都剪短，诨名圆颅党。
[2]这里“新教徒”一词带有其原来的含义“抗议者”的色彩。
[3]指《圣经》。
[4]胡尔德利希·慈温利（HuldrychZwingli，1484—1531），瑞士宗教改革家，他建立的教会组织比路德教会更民主，他对教义所作的解释也比路德更为理性化。
[5]路易多币是大革命前的法国金币，约合二十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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