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最亲爱的亨利！你回城里去吧！但是你得向我保证，不用这种可怕的誓言、誓约来束缚、强制自己！让你……”
我想打断她的话，但她阻止我的话出口，抢先说：
“我要告诉你的话就是：这事就听其自然吧！也不要让我束缚住你，你应该像风那样自由！要是你愿意……”
但我没让尤蒂特把话说完，就挣脱她的手，跑掉了，一面跑，一面喊道：
“我再也不和你见面了，我说的话是算数的！尤蒂特，永别了！”
我急忙走开，但又好像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所驱迫似的，不由得又回头望了一下，只见她话头被打断后，还站在那儿，两只手还像我的手挣脱时那样向前伸着，脸上带着惊愕、悲哀和懊恼交集的表情，目送着我，一言不发，直到阳光照彻的雾霭遮住了她的身影为止。
一个小时后，我和我母亲一起坐在一辆马车上，我的一个表兄弟把我们送到城里。整个冬天，我一直过孤独的生活，不和任何人来往。对自己的画夹子和绘画用具简直连看都不想看，因为一看就使我想起不幸的罗莫尔，觉得简直没有权利再去钻研和应用他教给我的东西。有时候，自己试图发明一种独特的新画法，但一着手，就立刻意识到，连自己为此运用的判断和方法，都只不过是从罗莫尔学来的。和绘画相反，读书我倒继续下去了，从早到晚读下去，一直读到深夜。我读的都是德国人的著作，读书的方式奇怪极了。每天晚上都下决心，明天一早就把书扔在一边，开始工作，每天早晨都下决心，当天中午就把书扔在一边，开始工作；甚至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限期；但是，书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了，光阴也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流逝了，我确实是忘掉了时间；几天、几周、几月偷偷地、极其狡猾地过去了，好像悄悄地拥挤着，自己偷走了自己似的，笑着逃得无影无踪，经常使我感到不安。
但是，春天却给我带来了强有力的救援，使我摆脱了这种不愉快的状态。我现年已经过十八周岁，到了应该服兵役的年龄，在规定的日期，必须来到兵营里，学习一些国防的秘诀。我在那里遇到好几百名出身于各种社会阶层的青年，大家聚在一起闹哄哄的，但不久就有一群样子很凶的兵士前来制止喧哗，把大家分成几队，当作粗笨的原料品推来推去，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才加工成了合格的东西。然后，开始教练，各队初次在各自的上级面前集合，这些上级都是些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将，这时候，我事先万万没有想到，在一阵笑声中，把我的长头发贴着头皮剪掉了。但我却怀着极喜悦的心情把头发献上祖国的祭坛，感觉凉爽的微风吹着剪去长发的头部周围，非常舒服。现在我们还得把双手伸出来，检查手洗过没有，指甲剪得是否整齐，这次轮到一些正直的手工业工人受大声训斥了。接着，就发给我们每人一个小本子，这是许许多多的本子当中的第一个，里面用奇异的文句和问答的方式说明新兵的义务和规则，各条都标出号码，印得清清楚楚。每一条规则都附有简短的文句，说明理由，虽然有时候说明理由的文句混入规则本文中，规则本文却混入后面说明理由的文句中，但我们大家还是专心致志地学得把每句都背诵下来，认为能把这个手册的内容倒背如流，是一种荣誉。最后，又努力练习了一下站着和走几步的姿势，第一天剩下来的时间就过去了，这场练习是在奋勇和灰心交错的情绪中结束的。
在部队里，必须服从铁一般的纪律，凡事都要努力做到准确无误；这样做虽然把我从完全自由和独立自主的状态中强拉出来，这种铁一般的纪律的直接的、渺小的目的虽然滑稽可笑，但我还是衷心渴望严格地遵守它；有几次，我只是由于粗心大意而几乎受到惩罚时，在伙伴们面前心里实在感到羞耻，伙伴们方面心情和我完全相同。
等到操练得能在街上体面地行进时，我们就天天到演兵场上去，这个演兵场在城外，有一条大路穿过那里。有一天，我排在大约十五个人一行的横队中，教官在我们前面不知疲倦地大声喊着口令，两手打着拍子，倒退着走，我按照他的口令，在广大的演兵场上已经向四面八方来回走了几个小时，我们的横队忽然来到大路旁边立定，在那儿面向着大路停住。教官站在横队背后，暂时让我们继续肃立着不动，为的是指摘我们的手脚的姿势方面的一些毛病。他在我们后面站着，在礼法许可的范围内叫嚣责骂，我们面向大路站着听他训话时，只见一辆像移居海外的人们准备好去海港上船所乘的四驾大马车向这里驶来。这辆马车看来供好几家移居美洲的人搭乘的，车上装载的东西数量相当可观。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在马旁边步行，马车上支着个舒适的帐篷屋顶，下面坐着四五个妇女和几个孩子，甚至还有一个老人。但是，没想到尤蒂特加入了这一伙人；因为我偶然向那儿一望，瞥见尤蒂特穿着旅行服装的又高又美的形象在妇女们中间。我大吃一惊，心里怦怦地直跳，但我身子一点儿都不敢动。我觉察到，马车驶过时，尤蒂特用怒目望了一下兵士的行列，瞥见我在行列中，就立刻向我伸出双手。但是，就在这一瞬间，我们的暴君喊出“向后转！”的口令，像着了魔似的率领我们跑步向广大的演兵场的另一端行进。我一直按照规则双臂靠拢上身，“拇指向外”，和大家在一起跑步，这时候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胸中好像要转过去似的，情绪万分激动，却没有让人看出神色有什么可疑的迹象。等到最后我们遵照教官脑海里变幻莫测的思想产生出来的权威性命令，重新掉过脸来向着大路时，那辆马车已经走得很远，望不见了。
幸而这时队伍解散了，我马上离开那里，找个冷清清的地方待着，感到现在自己一生的第一部分已经结束，另一部分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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