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一星期，黄原上突然下起了雨，时大时小，吴老师去县里了一趟，参加这几年来唯一的一次高考。
回来时高兴的告诉少平：“等姐的好消息，这回姐的日子要熬出头了。”
少平由衷的为吴老师高兴。
到了八月上旬，天时晴时雨，雨时停时续，纵不连续，却也缠缠绵绵，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黄原像是要提前入秋，已经显得有些冷了。
少平正窝在山洞读里书，妹妹兰香突然闯进洞里，“哥，快，吴妈妈说，吴老师不见了。”
“什？”
少平从炕上一跃而起。
在兰香的述说里，吴妈妈突然闯进少平家里，脸色煞白，见少平不在，对在土窝窝里收拾农具的孙少安说话。
原来吴老师又冒雨去了县里一趟，回来后不吃不喝，问也不说话，然后突然不见了。
兰香在旁边听到，披了一块雨布就跑出来找二哥。
“天黑了，你自己烧一碗姜汤喝，雨小了就直接去金波家，俄会跟家里人说。吴老师那里不用担心，俄知道她会去哪里。”
少平交待完妹妹，戴上草帽就冲出山洞，一绕过弯就消失了。从打开的地图上，他看到了代表吴老师的光点。
后河湾！
吴老师在那里。
肯定是考试的事情出了变故！
从吴老师来到这里开始，几年来她一有心思就去那里唱歌，少平早就注意了。
细细的雨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现在还正下着，天像灰漆刷过一般，阴得密实。远方苍茫黛绿的山峰间，飘浮着一块块轻柔的雾团，像诗意画一般叫人想入非非。
村道被人的脚片子踩得乱糟糟的，难走极了。吴老师既没打伞，也没戴草帽，自顾自的走在去后河湾的小道上，田野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沤霉味。
她的考试成绩名列全地区第一，但出了个白卷英雄，一切突然归于无，她的生活将又要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
一切都没有了希望。
看不见的雨丝轻柔地落在她的肩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的抚摸着她。
夜幕开始垂落了，周围一切都慢慢隐匿到黑暗之中。雨水浸泡了的青草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这里那里，归窝的鸟儿扑楞楞地扇动着翅膀。
她在熟悉的小路上慢慢走着。
她什么也不怕：不怕狼，不怕鬼，不怕黑暗。
她的遭遇已经够坏的了，还怕什么更坏的遭遇吗？
她走着，在黑暗中惆怅地张望着。总想看见点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见，她站住了，索性闭上眼睛。
她最怕回忆过去，但过去的生活画面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就出现在眼前。
初春明丽的阳光，和煦地照耀着绿茵茵的草地，她依偎在妈妈的怀中，脚搁在爸爸的膝盖上，在画夹的宣纸上写生——嫩黄的柳丝，碧澄的湖水，白的耀眼的塔尖……
雨渐渐大起来，并且起风了。
黑暗中，风雨无情地抽打着她发烫的脸颊，湿透了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痛苦难耐。
她对着黑洞洞的天地绝望地狂喊：“啊……啊……啊……啊……”黑暗中的山壁、沟沟，久久地回应着她的呼号。
“吴老师！”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使她的脊梁骨一阵冰凉，下意识地猛转过身，紧张地问：“谁？”
“我……少平。你快回！天这么黑，又下雨……”
“少平，我的事砸了，全完了。”
“俄想到了，虽然这次不成，但不是没有希望，还有下次，不会完。”
“还会有吗？要知道，八年了，这是唯一的一次。”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吴老师，相信我，还会有的，而且不会太长。”
“周先生的诗？少平，你又忘了说‘俄’了，孙少平，你有秘密！”
……
“这……不能说。给，把俄的草帽戴上。”少平在黑暗中把草帽递过来，再一次央求似地说：“快回了……”
吴老师接过草帽，无言地迈动了脚步，接着，她后面也响起了“扑踏扑踏”拖泥带水的脚步声。
这时候，她才突然感到，这黑暗的荒沟恐怖极了，好像四面八方都埋伏着龇牙咧嘴的魔鬼，在伺机向她扑来。
但她觉得有一种力量在保护着她。
这就是身后“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它像避邪的战鼓那般有神威。她并没有戴那草帽，只紧紧地捏在手里。
风雨越来越猛烈了。
整个天地间只有风雨那单调而复杂的声音，活的生物好像只有他们两个。
不久，河湾里的水突然涨了起来，渠渠沟沟里开始响起了淙淙的流水声。远处东拉河的河道里，涛声也陡然间涨高了。
吴老师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问：“少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孙少平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回答：“不光是今天，你每次来这里，俄差不多都知道。我常在那小土梁梁后面哩，怕你……姐，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往窄处想啊！”
一股热辣辣的激流泛起，登时涌上她的胸膛。
她想，在这几年里，如果不是这个朴实的学生一直悄悄的关心她，她的情况不知道还会坏到什么地步哩！
一个女孩子，带着一个满身是病的母亲，给她安置住的地方，给她送煤提水，给她送粮送肉。
怕自己没钱就提出合伙做生意，冒险从黑市上捞钱；怕自己乱想就故意跟她学这学那，陪伴在她的生活里。
“少平，是你们吗？”
黑暗中，突兀的传来另一个声音。
少平听出来是大哥孙少安，大哥听吴妈妈说后，出来找人了。
“哥，是俄和吴老师，你回去吧，兰香在金波家，你甭担心。”
黑暗中传来孙少安的声音，“那……快回吧，东拉河涨水了，你们小心些。”
转过山包，东拉河奔腾的声音蓦的响亮，已经到村头了。
吴月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抹去了眼角的两颗泪珠。
她站下等少平走近，把草帽递给他。黑夜里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感觉到了一股子亲切的气息。
少平并没有接，“姐，你戴着吧，俄也要去金波家，顺路。”
吴老师用手抹了一把水淋淋的头发，和少平肩并肩向学校走去。
过东拉河时，已经涨水了，河面上已经看不到列石。少平不容分说，突然抄起吴老师的腿弯，横抱着准确的踏着水下的列石，脚下捡起碗大的水花，像飞一样过了河。
“孙少平，我没有说错，你确实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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