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开元年间，长安世风豪放，不止荆破溪，男女都好饮酒。那时候冬天特别冷，出门不喝点酒暖身很容易冻到发抖，一旦遇到熟人，施起礼来就会像筛糠一样很不稳重。所以重要会面之前，大家一般都会各自先喝个半醉。大唐女子也生猛豪放，大家在酒肆里看到半老徐娘斜歪着发髻，撸着袖子与男人操爹操娘的拼酒一点也不见怪。由于这些，开餐饮的生意特别好，尤其到了冬季，家里冷又懒得烧柴禾，老的少的闲着没事就往酒楼里跑。由于喝醉了酒，滚到路边阴沟里睡上一觉然后冻死的人，每年都要运上好几板车。
那时整个长安城大大小小的酒楼茶肆加起来有八百多家，但最出名的莫过于东市一家叫掇头仙的酒楼。掇头仙原来不叫掇头仙，而是叫食耳国。据传大唐朝最伟大的诗人李白曾经到此落过脚，当时李大仙就着一盘凉拌猪耳狂饮二十多斤陈酿新丰后，也不管人店家愿不愿意，挥笔在酒楼雪白的墙壁提了一首诗——“热暖将来镔铁文，暂时不动聚白云，拨却白云见青天，掇头里许便成仙”，举座皆惊。食耳国由此更名为掇头仙。有了李太白的加持，掇头仙这下算是出了名，每天慕名而访的食客不计其数，喝的酒暂且不算，光是猪耳朵一天就要卖掉五百来盘——也不知道要杀多少头猪才能凑得齐。
掇头仙之所以有名，除了李白和猪耳，还与它幕后的老板娘是个大美人有关。长安城人都听说过，掇头仙老板娘姓雁，叫雁秋容，长有一副神仙姿容。这是真的。因为大家都在传，曾有一位看破红尘的游方僧就因为看过她一眼，从此变得神魂颠倒。雁秋容不但人长得好，而且背景不简单，她有两个舅舅官至从二品，一个表哥做到东市漕帮第二把交椅。她本人也不简单，平康坊金线巷至少有四家青楼属于她的产业，进城贸易的阿拉伯商人购买丝绸，多半都是从她家开的福茂源批发行里拿货。所以说这何止是一位老板娘，简直是一位多元发展的商界精英。雁秋容半娘徐老，风姿绰约，是长安城最有名的美人胚子，而有幸见到她尊容的人，值得在坊间吹嘘半年。但是她很少在掇头仙露面，自从迷上了骑射游猎——整天和一群宫里的后妃们到郊外骑着小马“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中双飞翼”后，更是当起了甩手掌柜，所以很多人根本没见过她本人。但这也没关系，越难见到就越想见，人就是有这种贱性。所以掇头仙生意火爆，实属应当，每天奔着前往一睹雁秋容风采的人和痴迷于猪耳的人一样多。
但是生意再好也总有打烊的时候。通常情况下，掇头仙巳时末迎客，亥时初歇业，雷打不动。这天却有点不寻常，因为一大早就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穿着与众不同，黑衣黑裤黑靴黑发，一身都是黑的，却在腰间扎着一根白色布带，不得不让人联想他家里是不是刚死了老娘。这人身材挺拔，面色苍白，散发披肩，手里握着一个长形包裹，一望而知是一把单刀的模样。他来到掇头仙楼下时，店里还没开门，但他也不在意，抱着长刀径直立于门侧，微微闭上眼睛，开始假寐。这人像是外地来的，因为没有人见过他，又因为举止奇特，所以很快便引来了不少围观者。
这时候距离开门的时间尚早，大家围着黑衣人指指点点。但是黑衣人全然不理会，只管抱刀傲立，眼皮都不抬一下。这些人对他而言仿佛只是蝼蚁。这时有人善意提醒他，说距离掇头仙营业至少还有俩时辰，公子若是想进店用餐，不妨先敲门把那驻店小二唤醒，坐屋里喝着热茶慢慢等，总比这大冷天的站外边强呐。还有人建议他先去明德门那边逛一逛，等过了巳时再回来不迟。但这时大家才发现这黑衣人是个聋子，你说什么他根本听不见。你说你的他站他的，绝不言语一句。又有细心者发现他很抗寒，尽管一身黑衣又单又薄，人立在雪地里却如标枪般挺直，且始终纹丝不动。渐渐地大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觉得这人来头不简单，不像是个普通食客，而且这人孤独冷漠，完全不具备吃猪耳朵的气质。
实际上这人的确不是来吃猪耳朵的。这人姓霍，叫霍霍三刀，来自很远的辽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汉。他不远千里，风餐露宿，一路奔波到此，只是为了见一个人。如果这个人守信，就一定会来，因为今天是腊月初九。为什么是腊月初九，来的人又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
关于霍霍三刀，长安人完全不知道他的底细，但在辽东，却是个明星人物。人们提到他的名字，都会先打个寒颤。这人名字独特，衣着独特，举止更独特。他会在某天夜里，潜入到别人家里的梁上坐着，一动不动地审视着下面熟睡的夫妻。你在半夜醒来，突然发现空中一对冷冷发光的眼睛，难免会吓到尿失禁。霍霍三刀没有家，所以没人知道他住在那里。霍霍三刀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所以也没人了解他的精神世界。总之这是一个永远独来独往的人，常年在辽东的大地上流浪，像只野兽一样神出鬼没，而且不跟任何人对话。仅凭这些，还不足以构成辽东人对他的深刻印象。霍霍三刀之所以能像一把刀一样刻在每个人的心里——想想就发毛，来自一个骇人听闻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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