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和她父亲在天色已晚时，告辞回家去了，可巧我不在场，所以她没有能够向我说一声“再见”。我虽然因为看不到她而感到悲哀惊愕，但是我的新的幸福毕竟占了优势。我在自己卧室的窗子下又躺了足足一个小时，遥望着星宿运行，楼下面小河的清波，带着月亮的银光流去，好像是把银光偷走似的，一直在哧哧地笑着匆忙奔向山谷，还时时把几片银光投在岸上，好像觉得过于沉重似的，在奔泻的同时，还继续不断地唱着豪放的漫游之歌。这支歌就在我的唇边，眼睛看不见它，但心里觉得它甜蜜、温暖，却又清新凉爽，如同泠泠的露水。
我去睡觉时，水流的歌声整夜在我唇边萦绕着、不断地响着，无论是睡梦中还是醒着的时候，情形都是这样，而睡梦和醒的状态是频繁而剧烈地交替着。我从一个梦境陷入另一个梦境里，梦境时而色彩鲜明，光芒耀眼，时而幽暗沉闷，接着又从带有深蓝色调的幽暗转变为处处百花摇曳的光明胜境。我没有梦见过安娜一次，但我吻了树叶、花朵和清新的空气，并且到处被亲吻。我看到陌生的妇女们走过墓地，赤着银光闪闪的脚涉水过河；一个穿着安娜的黑衣服，另一个穿着她的蓝衣服，第三个穿着她的有小红花的绿衣服，第四个戴着她的皱领；每逢梦境使我心神不安，由不得在后面追她们，因而从梦中惊醒时，我就觉得好像安娜本人确实刚从我的床上悄悄地溜掉了，我迷迷糊糊地、晕头转向地从梦中惊起，高声叫着她的名字，寂静的夜里笼罩着山谷的月光渐渐使我清醒过来，接着又把我送进新的梦里。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天已大亮的时候，我醒来时，觉得好像沉浸在幸福之泉的热腾腾的水里似的。
我在这种如醉如梦的状态中来到我的亲戚们跟前，发现邻近的磨坊的主人在起居室里，他赶来了一辆轻便的马车，在那儿等我，要带我进城。原来，我回城这件事在一些时候以前已经决定了，知道这个人要进城去做一笔买卖，就和他约好一同出发，因为和他同行有一些方便。我本来就不大考虑方便不方便的问题，况且磨坊主人又来得出人意料，没想到他会这样早就来了，舅父和他的家属都劝我让磨坊主人独自进城，自己留下不走，我心里也留恋着安娜和宁静的湖水——，但我还是恳切地讲明，我的情况要求我利用这个机会回家，随即匆忙地吃完早点，把我的东西收拾好，和我的亲戚们告别，然后和磨坊主人一起坐在马车上，马车一直走出了村子，不久便在大路上辚辚地响着向城市走去。我在心慌意乱的情况下作出了这个决定，我之所以心慌意乱，一方面是由于我猜想，人们会立刻看出我是因为安娜的缘故而留在这里，看出我确实爱她；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所致。
刚离开村子一百步，我就后悔动身回城了；我恨不得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路上不断地回头眺望湖周围的山峦，我望着这些山峦，不知不觉地发现它们变得越来越蓝越小，在这同时，高山却从更大更深的湖中涌现出来。
我回来以后最初的几天，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看到城市周围的壮丽的风景，我离开的那个地方就浮现在我眼前，像乐园似的，这时，我才感觉到它的朴素平凡而又那样宁静可爱的山水林木的全部魅力。我每逢站在耸立在我们城外的最高峰向四郊眺望时，都觉得那群山环抱的一小块蓝色的、遥远的地带，是我的视野之内的最美的地方，我去过的村子和离村子不远的、坐落在小学教师住宅旁边的湖大概就在那个地带，从那里吹来的风更清爽、更幸福，我眼睛望不见的安娜就住在那一带遥远的、青霭迷茫的地方，这个地方似乎有一种磁力，越过两地中间的山河吸引着我。甚至我每逢在看不见那个幸福的地平线的平地上行走时，我还向着那个方向望去，感觉那是我所向往的地方，我看到从自己的上空向那里伸展的天的一角被近处的山峦挡住，心里不禁涌起乡愁和憧憬。
在这同时，我选择职业的问题又重新提出来了，因为母亲不能再看着我闲散地、毫无计划地待下去，所以这个问题就一天比一天迫切。有一次，我从我的一位保护人所住的工厂门前走过。一股难闻的酸味冲进我的鼻孔，面色苍白的儿童在里面一面干活，一面做出粗俗的鬼脸傻笑。我完全丢掉了这位工厂主给我提供的在这里工作的一切希望，如果一旦非得放弃做画家的志愿不可，我也宁愿和这种半艺术家的行业毫不沾边，决心投身在书记的工作中，我已经在甘心情愿地这样打算着，因为看来我是毫无希望被任何一位好画家收留做徒弟的。
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公共建筑的门口有城市里的许多有文化的人出来进去。我问起原因时，才知道在各城市巡回举行的美术展览会正在这所房子里举行。因为只有衣服穿得讲究的人去参观，我就跑回家去，也好像是到教堂去做礼拜似的，尽可能打扮得好些，然后才敢进入这神秘的会场。我走进一间明亮的大厅，只见所有的墙上和巨大的架子上都闪耀着画面的鲜明的色彩和画框的金光。最初的印象完全是梦境一般；大型的、轮廓分明的风景画从四面八方出现，起初我都无暇一一细看，这些风景画用神妙的笔法画出风吹动树梢，在我眼前浮动；晚霞闪耀着红光，还有一些儿童的头像、一些可爱的习作出现在这些画中间，这一切又都随着新的画面的出现而消失了，所以我不得不向四下里看一看，方才似乎还看到的那一片壮观的椴树林或者那一片巍峨的高山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此外，画上的新鲜的调色油还散发着一种有礼拜天气息的香味，我觉得，这种香味比天主教堂里的薰香还要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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