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切盼望的春天到来以后，最初的几个暖和天儿我就到野外去了，凭着新学到的熟练技巧，面对着自然本身进行写生，来代替临摹画帖。修道院食堂画室的人员都以尊敬而又暗自嫉妒的目光注视着我做繁复的准备工作；因为，画室的一个成员这样大规模地进行这种准备工作，这还是第一次，“照自然”写生迄今为止一直是个奇异的神话。我自己这方面，走到圆形的、立体的、被阳光照射的自然界物体前面时，不再怀着去年夏天那种恬不知耻的，但是善意的自信心，而是怀着一种危险得多的、沾沾自喜的褊狭气量。因为，凡是我不明白的或者觉得太困难的东西，我就自己欺骗自己，把它打乱，运用我那不祥的熟练笔法把它掩盖起来，我并没有虚心用铅笔画起，却立即带着我习惯使用的水彩画碟、玻璃杯和画笔出门，力图把整张画纸的四个角落都画得满满的。我或者采取湖和高山互相映衬的全景作题材，或者顺着林中的山溪走去，在那里发现许多优美的小瀑布，可以入画，纳入四条线构成的框子里，非常美观。瀑水落下来、泡沫飞溅和急速奔流时的生气勃勃而又柔和的动态，瀑水的清澈和水光千变万化的反映，都使我感到赏心悦目，但我的艺术手段不足以再现瀑水流动的气势，却把它局限在我的熟练技巧的刻板的公式中，结果水的生气和光辉都丧失了，假若我的艺术良心没有迷糊的话，我本来能够比较容易地把溪水里各种各样的、混乱错杂的石头和岩石碎片画出来。尽管我眼睛看出而且心里也感觉到远景中看到的石头线条微妙，形象比实际的体积小，但我都忽略过去，没有仔细研究石头的种种耐人寻味的形态，就潦草地画出来，并且以关键并不在物体的这个面或者那个面如何，自然界偶然也很可能像我所表现的那个样子为理由，来原谅自己，在我这样做的时刻，艺术良心诚然常常起来警告我；但是我的整个工作方式使这种良心的责备不能发生效力，每逢我把粗制滥造的作品拿给师傅看时，他都没有眼力看得出其中缺乏真实性，而这一点，恰恰从胡画的线条上是可以看出来的；他始终从自己的室内画法出发，来判断我的作品。
除了画法要力求画得干净利落这一原则外，他认为，他还只有一个一贯的想法适于传授给我，即爱好奇异的和病态的东西，把这种东西和具有画意的东西混为一谈。他鼓励我去寻找中空的、破裂的柳树的残株、风雨侵蚀坏了的树木和幽灵般的奇岩怪石这类呈现出种种腐朽衰败的色彩的东西，称赞这些东西是有趣味的绘画题材。这话刺激了我的幻想，使我觉得正中下怀，我就热心地寻找起这类东西来了。但是大自然提供给我的畸形的东西并不多，它恰恰和我的愿望相反，洋溢着更多的健康气象。我偶尔遇到的这类倒霉的植物，在我这双受刺激过度的眼睛看来，不久就觉得太平淡无奇了，正如一个酒徒要喝越来越强烈的烧酒才能得到满足一样。结果，山林里欣欣向荣的树木，一个个都开始使我觉得无足轻重，我从早到晚在荒山野林中转来转去。进山越来越深，走入了从来没有到过的角落和峡谷；一发现相当偏僻的、神秘的地方，就在那儿坐下来，为了能带一件作品回家，匆匆地画出一张自己构思出来的素描。在这张画里，我把自己能够幻想出来的极其稀奇古怪的形象都堆积在一起，把自己过去观察到的大自然的种种特点和自己已经学到的熟练技巧结合起来，从而产生了一些作品，我把这些作品拿给哈伯萨特先生看，就说画的都是自然界存在的东西，他也看不出是我作伪。哈伯萨特对于我发现这些东西表示祝贺，觉得他说我既热心而又有才能的话如今得到了证实，因为我通过这些作品证明自己对于富有画意的东西有锐敏的、高明的眼光，发现了成千上万的人从前面走过去而没有注意的东西。这种善意的骗人的话在我心里引起了一种继续干这种勾当、真正蓄意欺骗这位好人的恶劣兴趣。我坐在森林里某一个幽暗的地方，虚构出越来越荒唐、越来越异想天开的怪石怪树，想到师傅一定会认为这些东西是真的、而且在附近这一带就有，我心里预先就感到高兴。但是可以给我开脱几分过错的是：我看见一些旧的铜版画，例如斯万菲尔特[2]的铜版画，把极端奇形怪状的东西画成值得赞美的杰作，我自己坚信，这是因为克罗德·洛兰的高贵健康的形式，在我的变幻不定、见异思迁的青年人的心中，已经消失了。冬天晚上，修道院食堂画室里曾进行过一点人物画的练习，我临摹许多点缀风景的、穿着衣服的人物的铜版画时，在画这类人物方面，受到过一些肤浅的训练。现在我就给我的奇异的风景习作想出了更要奇异得多的人物，画出一些衣服褴褛的汉子，拿到修道院食堂画室去，想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这些人物是一些无用的、古怪的人物，和奇异的背景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只在我的头脑中存在的世界，最后确实也使我的上级起了疑心。然而他并没有对此事发表多少意见，任凭我走自己的路，因为，一方面他没有活泼的心灵，不能识破我玩的鬼把戏，把我抓住，另一方面他自己的见识也不高明。一切教育必须具备下列这两种品质：一是毫未消失的、蓬勃的朝气，有这种朝气，才能了解青年，深入体会青年的心理；二是在任何场合都自信自己人格高尚。缺少其中的一种品质，常常可以勉强用另外那一种来代替，但如果二者都缺少的话，青年在教师手里就是贝壳紧闭的蛤蜊，只有打碎才能把它弄开。这两种品质却只来自同一的、最深的根源：即思想意识上绝对诚实、纯洁和大公无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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